凌晨四点的街道还浸在靛蓝色的雾霭里,老陈已经窸窸窣窣地摸黑起身。他总要在棉袄里多揣个烤红薯,临出门前,把保温杯灌满姜茶,再给老伴秀珍的防风帽添层毛线围脖——这些动作在八平方米的环卫工宿舍里完成,轻得像猫踩过旧报纸。
“老头子,又偷穿我织的护膝。”秀珍半梦半醒间咕哝着,伸手拽了拽褪成灰白色的床单。老陈嘿嘿笑着,把那双起了毛球的藏青色护膝往工装裤里掖了掖,转身时带起一阵混合着樟脑丸和艾草味的晨风。
我在巷子口遇见他们时,天边刚泛起蟹壳青。两抹橙色的身影在空寂的长街上缓慢移动,竹扫帚与地面摩擦出沙沙的韵律。老陈握着铁铲清理垃圾桶,秀珍就跟在后面用抹布擦拭桶身,动作娴熟得仿佛在给自家碗柜除尘。
“小伙子,吃早饭没?”秀珍从帆布袋里掏出个塑料袋,三层报纸裹着还冒热气的葱油饼,“老陈天没亮就支起煤炉烙的,说是要给上学的孩子备着。”她眼角堆起的笑纹里沾着星点面粉,让我想起老家屋檐下垂挂的冰凌。
十年前,我搬进这条老街时,他们就在环卫站后墙根下搭了间铁皮屋。老陈总说自己是“扫大街的状元”,能从满地落叶里扫出完整的银杏书签,能在积雪下刨出流浪猫藏的鱼骨头。秀珍则像个移动的针线包,裤兜里永远揣着各色碎布,见到谁家孩子衣服绽线,就摸出顶针缝补。
那年腊月寒潮,我看见老陈蹲在路灯下往秀珍胶靴里塞暖宝宝。她患风湿的膝盖肿得像发酵过头的馒头,却坚持要跟着出工。“这婆娘犟得很,”老陈一边搓热手心捂她的膝盖,一边念叨,“说是怕我眼神不好,扫不干净盲道。”话音未落,秀珍突然把冻红的脸埋进他沾着雪渣的工装领口,两人呼出的白气在空中打了个旋儿,融进路灯昏黄的光晕里。
最难忘的是某个盛夏正午。我在便利店门口遇见老陈举着盐水冰棍,像捧着圣物般匆匆往树荫下跑。秀珍正给中暑的同事掐人中,汗湿的后背在橙色工服上洇出深色地图。老陈蹲下来,把化开的冰水一滴一滴喂进她干裂的嘴唇,那神情比庙会上雕菩萨的老师傅还虔诚。
去年,环卫站改建,终于给他们分了间带窗户的宿舍。搬家那天,老陈从床底拖出个铁皮饼干盒,里头整整齐齐码着三百六十五个毛线球——都是秀珍这些年捡的断线头缠成的。“等攒够斤两,给老婆子织条彩虹围巾。”他压低声音跟我说,眼睛却瞟着正在钉窗帘的秀珍。夕阳透过新装的玻璃窗洒进来,给那些毛茸茸的线团镀上金边,像无数个未完待续的黄昏。
前几日暴雨,我经过岗亭时,听见老陈在哼黄梅调。秀珍戴着老花镜补雨披,针脚走得比年轻人绣十字绣还密。“当年,你说要给我买金镯子,结果就骗我扫了四十年大街。”她突然开口,老陈的哼唱戛然而止。沉默在雨声中膨胀,直到秀珍“噗嗤”笑出声:“可你把每条街都扫成了咱家的金砖路。”
此刻,他们正在清扫婚礼彩炮的碎屑,老陈特意换了把新笤帚,说是不让喜气沾了灰。秀珍把收集的完整彩带编成流苏,说要挂在环卫车把手上。
晨光漫过他们佝偻的脊背,将两道橙色身影拉得很长很长,宛若岁月深处永不褪色的糖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