茶春秋

南方工报 2025年06月20日 邱志忠

■资料配图

  六月的日头,把村头的石板路烤得发烫。蝉鸣声里,邱婶踩着拖鞋“嗒嗒”跑来,蓝布围裙兜着蔫头耷脑的茉莉花:“借你家井水冲冲暑气!”檐角垂下的三角梅被晒得蜷起花瓣,唯有她解放鞋上沾着的青苔,还透着几分潮湿的生机。

  我从樟木箱底摸出粗陶茶罐,抓了把她上月给的野茶。白瓷碗里腾起的热气撞上扑面而来的热风,蜷曲的茶叶打着旋儿舒展,浮起的茉莉花瓣沾着薄汗般的水珠。忽然想起皮光业那句“未见甘心氏,先迎苦口师”,千年前他对茶的急切,倒像极了邱婶此刻盯着茶汤的眼神。她蹲在天井竹椅上,竹篾被压得吱呀响:“老朱家小子考上深圳大学了,通知书上印着荔枝红!”

  端午刚过的周末,带儿子去了一次茶山。还没进门就听见炒茶声,老父亲赤着膊守在土灶前,柴火映得他脊梁上的汗珠发亮。“六月茶要抢在暴雨前收。”他翻动着铁锅里的绿茶,枯叶般的手掌带起焦香,“猛火杀青,文火慢焙,急不得。”恍惚间想起儿时,总在这样的午后,看蒸汽如何在他皱纹里凝成水珠。如今,他再也等不到老友的回信,那罐打算寄出的茶还搁在案头。儿子踮着脚凑过来,我抓了把温茶塞进他掌心:“闻,这是山雨欲来时的味道。”苏轼说“且将新火试新茶”,可这新茶里,藏着多少未说出口的旧时光。

  街角修车铺的铁皮棚被晒得发烫,老李头却总在竹制茶桌旁摆着粗陶瓮。前日傍晚,暴雨说来就来,我搂着浑身湿透的儿子冲进去。塑料布被风吹得猎猎作响,老李头掀开瓮盖,抓出把陈年六堡茶:“喝!祛湿比凉茶强。”浓黑的茶汤倒进粗瓷碗,混着雨水顺着棚顶缝隙滴落的声响。看着儿子捧着比脸还大的碗直吹气,突然想起北宋谦师为苏轼点茶的场景——老李头虽没那等功夫,可这随性里,藏着的不也是茶的三味?

  儿子现在成了茶柜的常客。今早,他又踮着脚够着碧螺春,装进印着恐龙图案的保温杯。放学接他时,他举着杯子直晃:“爸!茶叶在水里开花了!”嫩绿的茶芽在杯底沉浮,像极了他在茶园追白蝴蝶时蹦跳的模样。忽然想起父亲教我喝茶的那个六月,也是这样看着杯中“小绿人”舒展。卢仝写“七碗茶”,从喉吻润到腋生风,如今儿子捧着第一碗茶,正尝着属于他的人间滋味。

  暮色漫进村子时,紫砂壶里的茶已泡了八巡。茶汤淡得近乎清水,却还留着若有若无的蜜香。楼下传来卖豆腐花的吆喝,邱婶的电子秤又开始“滴滴”作响。我摸着儿子沾着茶渍的小手,忽然觉得,六月的日头再烈,只要有这一杯茶,有这些在茶气里氤氲的日子,再寻常的时光,也能咂摸出千年的韵味。

南方工报东园 08茶春秋 邱志忠2025-06-20 2 2025年06月20日 星期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