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第一次站在广州地铁站里,眼神里有些许恍惚。川流不息的人群从她身边掠过,她下意识地往我身边靠了靠,像许多年前我初上学时紧挨着她的模样。
“你教我怎么坐地铁,”她说,“下次我自己去你单位找你,不耽误你工作。”
我这才意识到,这个在我眼里再寻常不过的交通工具,于她而言竟是陌生的。她一直生活在县城里,出远门基本是坐长途汽车。如今,为了不给我“添麻烦”,她主动要学习如何坐地铁。
从买票开始教起,我示范着在自动售票机上的操作,她的脸几乎要贴到屏幕上,眼睛眯成一条缝。“先选线路,再选站点……”我话音未落,她已经从口袋里掏出老花镜,又摸出一个小本子。“你慢点说,我记一下。”那双布满细纹的手,曾经熟练地穿针引线、腌制菜干,此刻却略显笨拙地握着笔,一笔一画地记下“3号线——体育西路——转1号线”。
我教她用手机扫码进站。她学得极认真,每个步骤都要重复好几遍。“这个二维码会不会突然消失?”“手机没电了怎么办?”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,像个刚入学的小学生。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她教我系鞋带,也是这样不厌其烦,一遍又一遍。
进到站台,她被呼啸而来的列车吓了一跳,下意识地抓住了我的手臂。车厢门打开,人潮推着我们往里走。我护着她找了个角落站好,她这才松了口气,却还紧紧攥着那个记满笔记的小本子。
“下一站是体育西路,”我提醒她,“我们要在这里换乘。”她立刻紧张起来,踮起脚望向车门上方的线路图。“记住了,3号线转1号线。”她喃喃自语,像是要把这句话刻进心里。
第二次实践时,她坚持要独自操作。我看见她在售票机前研究了很久,掏出现金时,手有些发抖。好不容易买到票,过闸机时又把票贴错了位置。后面有人不耐烦地咂嘴,她的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。我站在不远处,强忍着不上前帮忙。
当她终于成功通过闸机、回头看我时,眼角浅浅的皱纹都舒展开来。那一刻,我仿佛看见多年前我学会骑自行车时,她在身后同样欣慰的笑容。
第三天,她真的要独自出发了。前一天晚上,她把那个小本子反复看了又看,嘴里念念有词:“3号线、体育西路、1号线、公园前……”清晨送我出门时,她故作轻松:“放心,我都记牢了。”
一整个上午,我都在担心。手机就放在手边,生怕错过她的电话。十一点多,母亲的电话响了,不是问怎么换乘,而是一句:“我到了。”母亲说得平静,可微微颤抖的声音出卖了她的激动。
后来我才知道,这一路,她坐反了方向,还在体育西路站迷了路,靠着不断问工作人员才找到正确的站台。这些曲折,她只字未提,只是把从家带来的保温盒打开——里面是她起大早炖的汤,“趁热喝。”她说,语气平常得仿佛这一路的颠簸都不值得一提。
那个午后,我和母亲待在单位旁边的公园里,母亲安静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,看着我把汤喝完。
从那天起,母亲每次来广州,都会坐地铁来看我。她不再需要小本子,甚至学会了看电子站牌,懂得了避开高峰时段。有时我下班走出大楼,会看见她早已等在那里,手里提着家乡味的吃食。我们并肩走向地铁站,她偶尔会指着某个出口说:“从这边走近些。”语气里带着小小的自豪。
这座城市的地下脉络纵横交错,曾经是她的困境,如今却成了她表达爱的路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