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忆中的大年,总是欢欣相似的。大红色是主角,红灯笼、红衣裳、红广告牌……在这抹红色中,脱颖而出的,是红灿灿的春联。
进入腊月,父亲的头等大事就是写春联。由于亲戚朋友很多,父亲总要记录下各家各户需要的数量,包括哪家的春联需要大尺寸的,哪家住老厝,需要多写几条横批的。红纸早已裁好,父亲在天井摆好八仙桌,将墨汁倒进小碗,狼毫笔尖在温水里泡开,一切准备就绪。一声吆喝响起,我就像书房里的童子,神态虔诚地在一旁“侍奉”。我伸出两只小手帮父亲拉对联,墨香氤氲,笔走龙蛇,偶尔那几笔飞白,看得我惊叹不已。父亲不时瞥我一眼,看我是否专心,只怕未干的墨汁在纸上流,篡改了字形。写好了一联,父亲端详着看,而后和我各牵着一头的纸角,轻放到天井的地面上晾晒,几乎要行跪拜礼的样子。
父亲开启写春联的大工程,多半是在一个晴朗的夜晚。除了使唤我这个小书童,他还会交代哥哥在一旁冲泡工夫茶。茶韵伴墨香,欢喜和温暖像溪流轻快地流淌。父亲站久了,轻轻地捶了捶后背,觉得少了点什么,又唤哥哥播上几首潮州弦诗乐。深深浅浅的墨痕和着弦诗乐的旋律,在红纸上缓缓地荡漾开去。“半盏屠苏犹未举,灯前小草写桃符。”这样的情景,多年以后回想,烦恼和忧愁也能烟消云散。我想,父亲是懂仪式感的,写春联的日子,近似节日,而这个节日,总要颜色、味道和声音三者结合才算完满。
亲戚朋友的春联写好后,该写自家的了。父亲乐呵呵地翻出一本《对联集锦》,让我选春联的内容。那时,我喜欢“风花雪月”,选的无非是“绿竹别具三分景,红梅正报万家春”这样的春联。父亲沉吟了一阵,道:“也不是不好,只是不如直接体现美好的愿望。”后来我才知道,父亲写给亲朋好友的春联,都是为他们量身打造的。比如做生意的是“货如轮转财源广,客似运来利路通”,新年添丁的是“新丁入户全家喜,雏凤啼声满座欢”,家有高考生的是“驰骋直奔千里远,翱翔必指九天高”。当然,家乡人总说“平安当大赚”,写得最多的还是“和顺满门添百福,平安二字值千金”之类。是啊,你我凡俗之人,“平安”二字就是新年最美的憧憬了。
年三十下午,父亲写的春联终于派上了用场。他往春联的背面刷好面糊,搬来梯子,喊我站在他身后一米开外的地方看。“齐不齐啊?哪边高?”父亲一连串地问,终是不放心,又喊来手上还粘着粉做粿米团的母亲,要她也来目测一下,仿佛春联贴得不像样,一年的日子也要不像样。可如此慎重的父亲,有一年,竟没有责怪把上下联位置贴反的哥哥。他站在门口,先是瞪大了双眼,慢慢地在一片红色的喜气里,眼里开始柔和,摆摆手,对哥哥说:“罢了,就这样吧!正倒好!正倒好!”
裁春联剩下的红纸条,父亲自有他的用途。吃过年夜饭后,全搬出来,裁成一片片小正方形,写上“春”或“福”字。家里的米仓、煤气炉、衣柜、水仙花盆、糖果盘……都一一贴上红纸片,一片喜气。父亲刚买不久的摩托车,车头正中间也被贴上了红纸片,弄得像是接新娘的婚车。在父亲看来,这些陪伴了我们一年的老物什,都是有功劳的,都值得敬一敬。
多少年后,我也成了那个写春联的人。回想少年时父亲对春联的敬重,蓦然懂得,其实,父亲是借春联在致敬岁月。他从骨子里对生活怀有敬重之心。一副春联,是一种辞旧迎新的仪式,告别昨日的忧喜,期待明天的崭新光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