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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兰花记得,人生跨入五十岁的那天,她起得很早,黎明还未将暮色祛尽,推开裕和刺绣厂染着斑驳锈迹的铸铁大门时,房檐的一角正往下滴着凝结的露水。
岭南早春,潮润的暖意中夹着刺骨的清寒,让她打了个寒颤。
四十台老式缝纫机盖着藏青的防尘布,整齐排列在厂房大厅,仿佛是一批无声的艺术品,静候观众的到来。她摸到第三排第二台,掀开罩布的手顿了顿,机针上还别着半幅未完工的牡丹,艳红丝线在星星点点的霉斑里略微褪成黯淡的褐。
“花姐,那么早,饮茶先啦。”门卫昌叔递来印着厂名的搪瓷杯,杯底沉着三片发黑的陈皮。这间上世纪六十年代建的集体工厂,下个月就要拆除,给新规划的科技园区腾地方。
她接过杯子,趁着茶水暖和双手的间隙,掏出三封利是:“阿昌你拿一个,阿芸和阿丽要是回来……”话音卡在氤氲的晨雾里,听不太真切。去年,港商来谈规划时,她一手带起来的俩徒弟阿芸、阿丽,跑去虎门制衣厂改行做牛仔服装了。
陈兰花还依稀记得,师傅林桂枝教她认丝线那日,全厂女工正往一批出口手绢上绣红得灼眼的木棉花瓣。“兰花,你记着,广绣用的是马尾衬,岭南湿热,不能掺蚕丝。”林桂枝小心捏着劈成发丝状的绒线,举起,穿过,落下,手工行云流水,看得兰花入神。
裕和刺绣厂做的是传统广绣制品,有一段时间颇受欢迎,产品经由香港远销欧美,还给广交会绣过迎客松。只是,随着市场的发展,价格更为低廉的工业制品逐渐取代了传统刺绣。
陈兰花二十岁出头便进了裕和刺绣厂,算是最早的一批员工。有段时间,她感到疑惑:这般好看的刺绣,怎么就比不过流水线产品?不过到后来,她也就想通了:市场是会变的,就跟人一样。
师傅去世的时候,陈兰花在医院送他最后一程,老头是攥着裕和刺绣厂工作证咽气的。陈兰花给他更衣时,发现他秋裤膝盖处缝着密密的白线,那是用厂里余下的珠片衬线补的,针脚还是七十年代流行的锁链绣。她望着,突然想起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厂里因为经营困难发不出工资时,女工们出主意,用广绣技法在牛仔裤上“雕花”,硬是把滞销货卖成香港潮牌。
裕和刺绣厂终究是成了历史的一页。南方绵延的雨丝渗进科技园图纸的墨线,在厂区原址堆上洇出一簇簇紫艳的簕杜鹃。
人们说:“旧的不去,新的不来。”时间带走一些东西,又会孕育新的生机。
“陈婆婆,这件嫁衣能借展吗?”美术馆实习生举着相机兴奋地说道。“钉金绣裙褂工艺现在可不容易看到。”
时年八十五岁的陈兰花抚过玻璃展柜,师傅绣的百子千孙帐泛着姜黄。陈兰花没想到,或许也没人能想到,随着社会对传统文化的重视,刺绣这门手艺又重新火热起来。馆内的多媒体屏幕滚动放着非遗宣传片,陈兰花的脸出现在“广绣传承人”栏目,背景还配有电脑设计的数码绣样。
展柜里,有一张裕和刺绣厂女工的合影,照片上的姑娘们举着用广绣技艺做成的“妇女能顶半边”条幅。一阵穿堂风撩起馆边的窗帘,陈兰花缓缓道来:“旧时绣女要在蚕室供嫘祖像,夏天往丝线洒薄荷水防蚊……”实习生是个95后大学生,她边听边记,眼神里闪着好奇的光。
再后来的某个早春,实习生找陈兰花做补充采访。老人拆了平生荣誉证书的金箔镶边,里面有的还掺着历经半个世纪的广绣真金线。
“我老了,以后这门手艺就靠你们年轻人了。”她浑浊的眼珠泛起笑意。
晚风卷起金箔掠过窗边,恍惚化作老人脑海中模糊的画面:某年早春,裕和绣娘们同时拉亮操作灯,工厂车间霎时银河倒泻,马尾衬在晨光里扬起细碎金尘,转眼便在织布上绣出红棉、牡丹、簕杜鹃,或红或绿,姹紫嫣红……陈兰花舒了口气,在心里笃定,只要广绣这门技艺还在,裕和刺绣厂就在,岭南蓬勃的春天就还在。